
○葉碧灑
小時候,一到冬天,“打米呈”就成了村里家家戶戶的頭等大事。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,米呈是堪比糖果的年貨。家里來了客人,擂上一缽客家擂茶,再配上米呈,便是最體面的招待。各家打米呈的數量,全看家境:拮據些的打一兩格普通米呈,寬裕的則能打七八格用料十足的花生芝麻米干呈。
因工序繁雜,米呈都是三四家湊在一起輪流制作。大人們對此格外鄭重,甚至要關起門來打米呈,仿佛要守護這香甜的秘密;更不許我們在旁亂說“打松”之類不吉利的話——若是米呈松散不成形,過年可就拿不出像樣的年貨待客了。
打米呈的日子,幾乎像過節般隆重熱鬧。冬日的陽光剛爬上屋檐,鄰里的嬸子們便提著自家炒香的米、花生和芝麻陸續趕來。媽媽早已將擦洗干凈的正方形“米呈格”和磨得飛快的菜刀擺放整齊,一場“米呈盛宴”即將開場。
廚房里,土灶的火苗正旺,一位嬸子添著柴火,媽媽則站在灶臺前,用長柄鍋鏟不停攪拌著鍋里由白糖和麥芽糖加水熬成的糖水。清澈的糖水漸漸變得濃稠,冒出細密的泡泡。快熬好時,媽媽用筷子挑起一些糖水,滴進一碗冷水里,接著用手一捏,若能凝成糖塊,便說明火候到了。
“好了!”媽媽話音剛落,旁邊站著的嬸子立刻將媽媽準備好的炒米、花生和芝麻全倒進鍋里。媽媽手腕一使勁,鐵鏟在鍋中快速翻拌,金黃的炒米瞬間被亮晶晶的糖稀裹住,濃郁的香氣一下子彌漫了整個屋子。拌勻后,媽媽用大木勺將米呈舀進米呈格,另一位嬸子早已拿著碾筒嚴陣以待,雙手緊握碾筒兩端,麻利而用力地將米呈碾平。她神情專注,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,仿佛在雕琢一件珍貴的藝術品。
待米呈在格中壓實定型,便輪到菜刀上場。媽媽會依著米呈格邊上的格子記號,細心地將米呈切成長方小塊。
整個過程,從熬糖到切塊,每一步都講究“快”——怕的是糖水一涼,粘性不足,切時容易松散。這不僅可惜,更被大人們視為晦氣。可我們這群孩子,卻巴不得米呈松掉——成功的米呈要放進米呈箱(俗稱“油箱”)珍藏,只有客人來了才能吃;而松散的米呈,大人們是不會拿來招待客人,平時我們就能大飽口福。
切好的米呈碼在簸箕里,像一塊塊金黃的小磚頭。媽媽小心翼翼地將它們疊進油箱,蓋好蓋子,仿佛在珍藏一件稀世珍寶。隨后,大家又馬不停蹄地開始準備制作下一家的米呈。直到夕陽西下,各家才提著沉甸甸的米呈箱,心滿意足地回家。
那時的米呈,花樣雖不比現在,卻各有風味。最常見的是白糖普米呈,用粘米炒米和白糖水制成,無花生芝麻,樸實無華,唯有純粹的甜香。還有黑糖米呈,以黑糖水制作,帶著濃郁的焦糖香氣。這兩種米呈是普通人家常打的。
更“豪華”的是“米干呈”,用糯米炒米,加入花生、芝麻,以白糖水打成。口感豐富,花生的脆、芝麻的醇,讓每一口都充滿驚喜,吃完齒頰留香,令人回味無窮。這等美味,只有家境較好的人家才打得起。
在那個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,米呈是陸河客家人用來招待客人的珍貴食品。吃的時候,通常會配上一碗香氣四溢的客家擂茶。一口咸香的擂茶,一口香甜的米呈,那滋味,至今想起來都覺得無比愜意。上了年紀的人,口齒不好,通常會把酥脆的米呈浸進擂茶里泡軟一點才送進嘴里吃。
正因為珍貴,米呈平時是不會隨便拿出來給孩子吃的。媽媽總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個沉甸甸的米呈箱藏起來,要么放在高高的櫥柜頂上,要么就藏到閣樓上面,連梯子也要一并藏起,防止我們偷吃。
如今的米呈,花樣早已遠超從前——有用雞汁面做的,有用粉絲炒香做的,還有加入小米、玉米甚至葵花籽的,配料越來越豐富,選擇也越來越多。
可任憑它花樣再多,在這個物資豐裕的時代,人們似乎不再像從前那樣熱衷吃米呈了。買來嘗一口,總覺得少了點什么,再也吃不出兒時那種純粹的香甜,也找不回那種“物以稀為貴”的期待與快樂。
兒時米呈的香甜,早已不是單純的味覺記憶。它裹著鄉村鄰里的溫情,裝著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,那口香甜,連同媽媽親切的笑容、那個充滿煙火氣的小村莊,都成了回不去的過往,化作了我心底最柔軟也最沉重的鄉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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